公孙谊

本质是混邪人,近期应该专心搞翻蒙

宫墙之外

记宰予、子贡

  

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

                                                                           ——子贡

    不见于八派,不达于后世,言语科的优秀弟子子贡和宰予仿佛早已沉寂在儒家后学的诵读声中,仅存着一些逸事告诉人们,他们曾是如此性格鲜明的人。或许他们虽已入室,却在宫墙之外另有一番天地。

    子贡在《论语》中是一位爱提问却似乎总得不到最高评价的弟子,孔子称其为“瑚琏之器”,他可当庙堂重任却难以企及儒家标准里的仁人君子。从《孔子家语》来看,子贡对于颜回子渊始终有着极高的崇拜。他自从拜师以来,总欲将自己的德行修至子渊一般都高度,却终究难以根除自己的一些劣性,或许他是将自己强行包装成了一个器具吧,可是去掉一切包装的宰予也未必活得更潇洒。

    宰予对于学术有着纯粹的执着,他不会因惧怕提问被骂而有意去迎合夫子的意思,他只会问他认为值得的问题。但他所感兴趣的神话学正是所谓“怪力乱神”,在孔府之中常常被避而不谈。将神学剥离政治是夫子对于文化做出的创举。“儒”字本意来源于祭坛,而夫子是一位改革家,他让儒者成为单纯的政治人才,使数千年中国文明免于神权的统治。但夫子对于宰予的鬼神之问避而不谈,却在某一天终于回答了他的“五帝德”。在田氏代齐的政治阴谋之中,这位叛逆的弟子如同真正的儒门志士一般,以自己的微薄之力,维护着姜姓的政权却未能如愿。史书对这一段所载甚是模糊,或许他死在了这段斗争之中,或许他自此归隐了,直到数载之后,又有了和子贡的那段夫子人神之辩。

    在先人的概念里,“儒”是弱者。当强者们狩猎、征战的时候,这些弱者主持着礼仪,撑起一个祭坛,与神灵对话,向祖先倾诉。

    有人喻老子为龙,夫子为凤,龙可逍遥于世外,凤却注定被束缚于尘网。儒家弟子就是这么尴尬,他们怀着高于世人的理想,却又不得不与世道周旋。夫子把“儒”从祭坛代往政坛,却终究没有冲破世人歧视的目光。

    然纵使多少叛逆,他二人最终作为一个理想型的儒家弟子,撑起了即将倾颓的朝堂。

    春秋末世,凤凰仿佛身处牢笼,欲鸣而不得。在弱国风雨飘摇的世道上,子贡有如后世的纵横家,在百牢之争时保全了鲁国的尊严,在诸侯朝堂上凭口舌要回了鲁国的城池,当卫国国君被幽禁的时候将他救出。鲁越结盟之后,季康子懊悔地说:“若是子贡在,我们怕是不会这样屈辱吧。”他被卫君视作最后的希望,以外交家的身份让小邦生存于霸主雄豪之侧。他是身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人,他流连于列国君王之侧,跻身货值商贾之列,而在心中营造着儒家的理想国。子贡也许没有完全认同夫子的学说,但他用自己的一生在心中为夫子守着一片净土,或者说,他在心中为夫子建起一座殿堂,那座殿堂墙高万仞,无人可视,亦无人可侵。那是他的心灵净土,也是他的人格净土。

        我常将子贡和范蠡对比,他们都是商人,都是政治家,都可经纶庙堂,可捭阖列国,而范蠡像是一位棋手,他用变换莫测的政治斗争演算着他的智慧。史书之中经常被人忽略的是,在田氏代齐纷乱的记载里,出现了“鸱夷子皮”这个名字。这个时候的范蠡已然驱越吞吴,泛舟于五湖,却以一个化名成为一位神秘的谋士,卷入了这场阴谋。我不知他的动机是什么,或许北国的斗争也是他棋局里的一处布置,或许为了给他的南越之地谋得一时安宁。我们不得而知在子贡出使吴越之地的时候,这两位春秋末期的大商人是否有过历史性会面,但在田氏代齐这一战,范蠡和宰予应当是实打实的对抗了一局。在此之后,范蠡作为一个低调的胜利者再次归隐于水云之间,而宰予亦生死不知,埋没在史笔之中。作为商人,身为孔门弟子的子贡远没有据传为老子门徒的范蠡那么洒脱,对于范蠡而言,纵横江湖,一场大买卖而已,君主与朝堂或是过眼云烟:而对于子贡,算筹落处尽是钟鼎,儒门之人怕是终难放下心中的庙堂。

    宰予最终没能完成他自己的著作,未能为我国的文化留下系统的神话学。他或许在年少时曾想创立自己的儒学,甚至和夫子的儒学争鸣,但最终,无论是天命不允还是他自己终于认识到了夫子对儒门的重大创建,他的名字淹没在文章卷帙之中,以至于在大众的心中,他的样子不像一名学者,倒成了一个时常忤逆的学生。但我想,于他们而言,“三千弟子之一”,是对他们身份最深的认同。我不知这是否是中国古代文人学者们共同的悲剧性。有人或许本是为学问而生,却背负着重如磐石的社会道义。不仅仅夫子有求而驰骋列国,国君有命而纵横八方,他们所作的学问与文化,往往规划着一个更理想的社会。若是与这个理想国相背弃,哪怕万千心血也甘愿付之一炬,辉煌而无奈。窃以为,经历了政治动乱的宰予方才真正地成长了。在此之前,他或许认为自己比夫子更勇敢。周游列国路过旧都朝歌的时候,途中遇到了所谓“魔窟”,大弟子颜渊带着众师兄弟急忙回避,热衷神话学的宰予企图去一探究竟却被之路踢下车。当众人皆想逃避的时候,敢于直面的人往往成为人民公敌,对于三皇五帝,神仙鬼怪,夫子知道的比谁都多,却总不愿面对。但经历了险恶阴谋,我想他终于明白,同理于大智若愚,夫子有大勇,却藏匿于平和的面目,因为在他心中,为万民谋福祉,远胜于雕琢一种学术。于是当子贡一口咬定夫子是神的时候,宰予说夫子是人。他在万古长河中未被神化,而是成为了凡间的圣人。

    在我国上古时期的文化殿堂上,一些思想的天才往往被束缚于无形纲常。纵横列国的行为往往容易被视为小人势利,太公辗转间商,被史书悄然隐去;苏秦为燕相齐,被市井笑谈所取代。哪怕子贡成了农山之上说出自己理想的三位弟子中唯一实现了自己愿望的人,他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权衡终究败给了理想至上的颜渊。而宰予以逆徒的形象成为多少年来讲书先生口中的“朽木”,连结局都被《史记》写得荒唐而矛盾。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历经了朝堂仕宦之后,终于理解了夫子的大道,宁可自己的著作与收集终将不传于世,也不愿辜负夫子苦心改制的成效。我一直以为,“不传于世”是学者的二次死亡,不论是纵横家苏张理论湮没于后世,神话学家宰予亦如此。失去了著作的他们形象变得单薄,甚至面目都或许变得扭曲。我一介平民,亦没有太高学问,不敢遑论失去了系统的神学究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幸运还是不幸。有人言哲学孕育于神学,中国文化里神学的缺少导致了哲学体系的不足;而又或许,正是因为孔子将“儒”于祭坛分离,让儒者成为彻彻底底的政治人才,让千年来的古代政治始终没有真正被神权笼罩,在西方历经黑暗中世纪的时候,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他们或许是最纯粹的学生,在夫子过世后,他们没有参与学术理论上的“儒分八派”,没有由于见解思想的差异而相互攻击,而是在他人质疑的时候,默默用口才守护着儒门的尊严。

    夫子周游列国辗转十余载,而两位言语科的弟子走得更远,他们奔波吴越晋楚,用脚步与车辙绘出了乱世的残阳与烛火。他们质疑过夫子的话,却从来未曾质疑夫子之道。孔门弟子绝不会轻松,他们自跨入师门的那一刻起,就肩负起一个忧郁的包袱,在那一场拜师礼上,他们上交的绝不只是一束干肉,而是自己的一生,用自己的一生,在那条可能不会有人问津的道路上摸索,在一片黑夜中为可能永不会到来的光明奔波。

    宫墙之外,凤兮纵横,他们或没有归于学者的身份传道受业,但实实在在以自己的学问和智慧在这纵横的世间走过一遭。他们是脚踏实地学以致用的人,不再拘泥于章句之争、学派之隙,在万古长夜里用自己的话语点起微光,照亮一隅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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